I同学提出我们为什么要八卦的问题,这启发我思考为什么我们乐于八卦、需要八卦。其实我的答案只有一个,那就是我们不完美,而八卦会帮助我们接纳自己不完美的事实,不管作用机制是认同、比较还是幸灾乐祸。即使是艳羡,也为我们找到艳羡的外在理由,全然推托了更令人沮丧的内在原因。八卦让我们暂时忘掉自己的卑微平庸,去欣赏他人生活中最绚烂、最悲惨、最无可救药的一幕幕,并不知不觉间流下幸福的哈喇子。
世俗啊,阴暗啊,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原罪。
我们那颗心,带着恶的基因来到人世,却不慎投入了一个谨慎善良的灵魂,外加一份决不完美的皮囊。沮丧吗?大部分人不外如此。我们被父母教诲着,社会引导着,做一个好人。我们穿起衣裳人模人样,仁义道德四美五讲。那颗心被不断敲打和否定,那些自私、恐惧、懒惰还有贪财好色,都被小心揶藏。我们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;我们被欺骗被打击我们的小心灵很受伤。有一些人放弃了堕落了,而我们没有。我们的心量足以容纳成长带来的善恶交战,且让他们战到天地玄黄。
我们有这样了不起的心,可是总有人担心没有绳索人就会变成恶魔。道德家告诉我们要存天理灭人欲,要把这颗天然的璞玉浑心变得纯粹。为了这个要求,人们自觉地捆住自己挣扎的欲望,并把那颗心雕凿得千疮百孔乃至死气沉沉。道德家们高兴了吧?当然。他高兴于自己的恶得到尽情发挥,戕害他人的同时却在抱着尼姑们独自寻欢。
在这个时候,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这个伪君子的所作所为,上当受骗的节妇烈女们会不会去扔他臭鸡蛋,或者砸掉贞节牌坊过年?八卦本身是有革命性的。
我们有这样了不起的心,可是连我们自己都不肯相信。我们否定甚至唾弃构成这个“我”的必然存在的缺点,但却很容易接受甚至很乐于见到别人的不完美。这也是那一系列《走下神坛的×××》走红的原因。人们盼望有圣人垂袂而天下大治,但又从常识出发知道圣人的不可能。为了求证这个常识,人们孜孜不倦地从各种史料书籍中寻找蛛丝马迹,为找到偶像的种种恶习怪癖、私生活不检点以及政治污点而惊叹,随着偶像的破碎发出名为惋惜实则庆幸的啧啧声。同时,内心由于不再需要反省自责得到瞬间舒展,油然而生的优越感令人幸福得直哼哼。
何止面对圣人。对于身边的同类,人们也一样生命不息八卦不止。不过这种八卦受熟人社会约束,往往不会象对待公众人物乃至已作古人物那样正大光明上下求索。联想到心理学领域的术语诸如“共情”、“自我暴露”云云,自会理解八卦对人类具有强大的心理抚慰功能。大家都一样,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——当人们获得这样一个认识时,基本上就可以接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各种事实,甚至可以接受人生的不公平了。所以八卦对于和谐社会的建设,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之一,毕竟只有人心平静了,天下才会太平嘛。
八卦的功能何至于此。在别人的故事里上演自己的喜怒哀乐,这样的人生体验成本低见效快,且不必承担大起大落的现实结果,何乐而不为?广义地说,电影小说都是高级的创作型的原创八卦(比如《红楼梦》是影射型的大八卦,红学则是对这个八卦体系的八卦;红学索隐派干脆就是走上不归路的超级八卦),报告文学、纪实文学是明目张胆一本正经的八卦(也有八得离谱遭人诟病的诸如《哥德巴赫猜想》;如今已经没落了);考古、历史则是实事求是返璞归真的八卦。与其说文艺青年爱八卦,不如说不爱八卦的人不容易成为文艺青年。那一颗渴求体验的心啊,在故纸堆里也能找出风月无边,不信?《柳如是别传》里何止大义爱国,《中国古代服饰考》边难道没有衣香鬓影出没?那成堆的回忆录里从来不乏邂逅时的怦然心动,自传大传里对艳遇外遇的粉饰何等羞涩而又洋洋自得。什么叫书中自有颜如玉?那是大大的有啊。
哲人曾经说过,他人就是地狱。他人令我们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,一切如同上好发条的钟一样令人绝望。可是人是社会动物,如果没有了他人,自己就成了地狱的全部。所以人们宁可互相纠缠折磨,也不肯独自面对自己。我们群居着,嗅到各自身上的世俗气息,看到光明背后的阴影,为庸常大行其道感到安慰。那一刻,我们被捆绑、被嫌弃的皱巴巴的心,小心翼翼地舒展开来被真实的八卦们熨平。
我爱八卦!